江炼把车子停在了距离城乡结合部客运站大门口不远的地方, 然后打开车窗。
他原本的用意, 是呼吸点新鲜空气,顺便接接人气, 但外头实在是太吵了,进进出出的长途车腾起黄土焦烟, 大门口那一排商贩总扯着嗓子、跟乘客频起纠纷, 江炼听得心烦,又把车窗给关上了。
车窗是茶色的, 这一关, 再看外头整个世界都镀了色,失真,又陌生。
看看时间,是自己来早了,神棍应该还在路上。
江炼把座椅调低,躺上去闭上眼睛, 过了会, 又摸索着打开手套箱,把眼罩戴上。
今天, 刚出况同胜的头七。
况同胜得天眷顾,终于106岁,算是喜丧。
江炼一行三人,于当夜赶上飞机, 凌晨两点多时到达,原本是直奔医院的, 中途接到护工电话,说况同胜执意要出院。
况同胜这样的老式人物,对医院素无好感,一心要死在自己家里、死在自家的床上。
于是他们调转车头,又往老宅赶老宅在乡下,近山、有水,像个小型的度假村,只是从不对外营业而已,况同胜特意选的偏僻地儿,因为城市太吵、窥视的眼睛太多,秘密总会泄露得太容易。
附近的乡民都知道,这儿住了个有钱的归国华侨,给县里盖过商场、建过孤儿院,还凭着旧有的商业人脉拉来过海外投资,历任县领导都对这位老先生很尊敬。
回到老宅时,况同胜刚刚睡下,心电监护仪上的那根颤悬悬走线,让人看了头皮发麻,再看得久一点,连气都喘不上来。
江炼把护工叫到一旁,问起况同胜看到那张白色褂裙女人抱着婴孩的图时,是什么反应。
他想象中的场面是激烈的、动情的、老泪纵横的、如释重负的,但护工的回答,哪一项都不是。
护工说,就盯着看了看,叹了口气,然后阖上了眼睛,很疲惫的样子,他怕老人家费精神,就把画放在一边了。
后来,况同胜还醒过一二次,情形一次比一次糟糕,也再没提过要看画。
怎么会呢,念叨了一辈子,居然如此平静
江炼沉吟了会,找到况美盈,说是要再贴一次神眼。
况美盈红着眼圈说他“都到这份上了,还折腾什么啊”
江炼说“这一次,不为你、不为箱子,不为那些陈年旧事,单为干爷画。”
况同胜又一次醒来时,三个人都聚在了病床边,况同胜虚弱地抬眼,目光从一个人的脸上挪到另一个,他并不想说话,他的话,几年前就录在遗嘱里了,等他彻底闭眼,律师会安排一切的。
见他气息将偃、眼皮渐阖,江炼说了句“干爷,你看这个。”
他把画在况同胜面前展开。
那是趴伏在草丛中的、年轻时的况同胜。
况同胜勉强又把眼睁开了一条缝,先时没认出来,看画上的人,竟觉得陌生。
他一直盯着看,眼睛越睁越大,黯淡的眸子里,聚起了生命中最后的一点亮。
他的嘴唇开始哆嗦,只能偶尔挪动一下的两只手臂竟慢慢抬起来,抓住了画幅的边缘,因为手抖得厉害,画幅也不断地抖索,发出如被风吹过的扑簌声。
况美盈想伸手帮忙,江炼阻止了她。
况同胜流泪了,眼睛浑浊,泪也浑浊。
他嘶声说了句“这辈子,我这一辈子啊”
这一刻,他眼里没了生死,没了往事,没了叩响他房门、戴虎头帽的小云央,也没了穿玻璃丝袜、容颜姣好的白色褂裙女人。
只有自己。
末了,他抓住江炼的一只手腕,跟他说了句“炼子,你别学我,你见好就收,你”
声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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